当年报道汶川地震的记者,为啥都转行了?
来源丨哔哩哔哩
去年的汶川地震14周年之际,传媒特训营发布了《那些报道汶川地震的记者,基本都改行了》,一度在媒体圈刷屏。
那么,当年报道汶川地震的记者现在如何了,他们又为什么纷纷转型呢?B站新人up,一位媒体老兵,前调查记者,讲述了事情的真相。(Jlls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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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是视频文字版——
2022年的5月12日,是汶川地震14周年,看到同行们在转一篇稿子,说当年报道汶川地震的记者们,基本都转行了。
看了之后,我还是感慨不已。想再写点东西,和你们再絮叨絮叨这些老而不死、死而不僵的调查记者们。
汶川地震的报道中,公认最好的两组,一个是中青报的《回家》,一个是《南方周末》那个策划:汶川九歌。
林天宏在地震现场
《南方周末》一开始就判断这是个天大的新闻,当天,就让在成都的记者曹筠武、孟登科赶赴一线。第二天,更是一口气派出了十几个记者。
后方到处是“请战”的声音,当时的总编辑向熹在论坛中回复:优秀新闻人的新闻冲动,是南周荣光所系。
编辑部决定在地震的第三天出一期号外,曹筠武俩人就徒步赶往震中映秀镇,山体滑坡掩埋了公路,他们徒手翻山,没有任何物资和装备,全靠体力和精神支撑。
地震发生的时候,《财经》杂志的主编胡舒立正在主持一场典礼。收到消息,他的办公室迅速成了报道的指挥部。不到一小时,第一位出发的《财经》记者已经在前往四川的飞机上。后面还有九个记者。
当时,正打算去面试的李微敖正在重庆,突然接到电话:“你不用来北京面试了,就留在成都当记者吧!”
他就这么参与了汶川地震的报道。
前段时间,东航客机失事,看到现场的记者中,依然有李微敖的名字,让人唏嘘不已。
胡舒立被称为“中国最危险的女人”,他主持的《财经》和《财新》这两本杂志,一直是中国调查报道的最高峰,不需要加之一。
不到一个月,《财经》杂志刊出了一份长达12页的调查报道。在大多数媒体都在寻找故事的时候,《财经》杂志用冷静的语言和可靠的事实,追问天灾背后是否有“人祸”的存在。
地震当天下午,《南方日报》的记者赵佳月和杨曦就定了机票,但四川那边航空管制,只能飞重庆。凌晨到达后,一群记者租了辆中巴车赶去成都,走了一夜,终于到了成都。
但赵佳月他俩一到震区就失联了,整整15个小时之后,后方才接到他们报平安的电话,是用当地移动部门的一部海事卫星电话打的,当地的通信信号已经中断了。
那15个小时里,他们两眼一抹黑,就是要冲向震中。车开不了就徒步,山路滑坡就爬山。当时赵佳月还处在生理期,但她没有片刻停歇,硬生生走了三四十公里到了映秀镇。
后来有人采访她,她说:“对于职业记者而言,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职业驱动,像警察抓小偷,图书管理员整理图书一样,做的都是份内事。”
赵佳月在地震现场
很多记者都走过这条“死亡之路”,让他们印象深刻的是,这一路上,都是尸臭。
当年,最早徒步进入映秀的,除了解放军,就只有这些不要命、不惜死的傻记者了。
参与地震报道的叶伟民后来说,灾难报道就是迎着雪崩寻找那朵雪莲。
那是个记者们还可以彼此奢谈新闻理想的年代,这样的逆行,对于任何一名记者而言,都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冲动。
到灾区短短几天,《中国青年报》记者林天宏目睹了平生最多的惨象,尸体和废墟到处都是。
他第一次哭是在都江堰,有个包工头开着铲车在废墟里四处挖,找他的孩子。最后,被他找到了。用裹尸袋把小孩裹好,他就抱着孩子往皮卡车走。
现场突然特别安静,所有人都立在那里,看着他。他走到皮卡车前,突然仰天长啸。林天宏的眼泪一下子就喷涌而出。
他觉得记者在采访中不应该掺杂太多个人情感,就扭头看了一眼摄影记者贺延光,他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还在拍照。贺延光后来对他说:“记者也是人,我也是孩子的爸爸啊”。
抱着孩子尸体的父亲“仰天长啸”,贺延光记录下来了这一画面图/贺延光
在赵佳月他们走过的那条通往映秀镇的路上,林天宏遇见了一个叫程林祥的男人。在一片混乱之中,程林祥就背着个人走了过来。
同行的一个医生想上去看看啥事,要不要帮忙。程林祥摆了摆手说:“不用了。这是我儿子,死了。”
他背的是她的儿子程磊,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读高一。地震后,程林祥赶到了学校,从废墟里扒出了他儿子的尸体。
林天宏一直忘不了这个人,后来又去程林祥的村子里找到了他。他媳妇见到他还一直道歉,说那天在山路上对他们太冷漠,不太礼貌。
林天宏问他:“你想过吗?回去的路上会有多危险?”
程林祥非常平静,他说:“我要带儿子回家,不能把他丢在废墟里。我只想,我每走一步,他就离家近一步。”
那条路,很多记者都走过。处处是余震和落石,脚下是湍急的江水,走路都很费劲儿,何况还要背上一个一百多斤的高中生。
程林祥的故事,就是那篇著名的《回家》。
稿子传回编辑部,领导看完后非常郑重地给林天宏发消息说:“天宏我要谢谢你。再广大的悲伤也比不上一个最具体的悲伤。”
直到现在,同行们提起汶川地震的报道,第一个想起的依然是这篇《回家》。
汶川地震的两年后,赵佳月离开了《南方日报》,去了即将IPO的阿里巴巴,负责公关。那年,她结婚了,另一半是陪她走过那条死亡之路的同事杨曦,汶川地震是他们第一次搭档出差。
婚礼现场,一堆记者空谈理想,痛饮狂歌。有同事写诗:
明天,我们还可以骑马射箭上天山
摇船去秦朝办报纸
一百八十个版
我们的头条是佛……
每个人都读得涕泪俱下,犹如交通不便年代的一次毕业散场,好像再难相见。
婚礼结束,赵佳月和丈夫一起,连夜赶往甘肃舟曲报道特大泥石流,虽然她已经不是记者了,但他还是。
在阿里干了一年,她还是按捺不住内心不得不为的冲动,重新回到了媒体,加入《南方人物周刊》。为此,她放弃了即将兑现的期权,其实就是放弃一次轻而易举的财富自由的机会。
后来,她轻描淡写地说:“我喜欢报社里面自由自在,大家一起采访、写稿、比稿,像是比武功的那种。”
但最多的理想也敌不过世事的变化。
2015年,赵佳月还是辞职了。回到苏州和丈夫开了一家民宿,彻底退出了江湖。
汶川地震十周年的时候,赵佳月说:
10年光景,调查新闻几乎完全消失,一个个鲜活、紧迫和惨烈的现场,都消失在自媒体夜夜笙歌的10w+里。
汶川地震的一年后,林天宏结了婚。又过了一年,他离开了中青报。
原因倒也简单,因为钱。
他32岁了,一年到手就只有七八万。对于一个北京已婚男人来说,非常窘迫。
他在各大媒体兜兜转转,终于在2014年离开,在万达、阿里影业和韩寒的亭东影业之间颠沛流离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和中国最优秀的特稿记者李海鹏一起工作。当李海鹏宣布离开韩寒的公司、解散团队的时候,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。
我只知道,他接受采访时说:再也不会回到媒体了。
那些年,林天宏身边的记者朋友们一个一个转型,挣了大钱。
比如,他在冰点的同事张伟,搞了个公号叫“新世相”,成了文艺教父。
《京华时报》的总编辑朱德付2010年就加入了阿里,直接做到了副总裁。
《汶川九歌》统筹人之一的郭光东,先后出任饿了么和拼多多的副总裁,现在好像又去了一家电子烟品牌。
《南方周末》记者傅剑锋去了腾讯,成了大浙网总裁。
《南方都市报》记者陈良军成了去了菜鸟负责公关,后来投奔他的,还有参与过《汶川九歌》的丁补之。
《汶川九歌》的另一个记者曹筠武,一度被视为李海鹏的接班人,他去了阿里巴巴。再次看到曹老师的消息,是他以淘宝公关总监身份辟谣35岁魔咒,他说:我都38了。
朱红军是《南方周末》“绿色”版块的负责人,也参与汶川地震报道,后来离职去了蚂蚁金服负责公关。
《汶川九歌》策划人邓科离职后,创办了“智谷趋势”。
转型最为成功的是《21世纪经济报道》的记者杨磊,他去了阿里之后被称为“阿里公关三杰”,后来更是身居要职,成了阿里影业的副总裁。再度传出消息,已经是财富自由之后的提前退休了。
我的前同事们,排着队奔赴杭州,投身阿里麾下。
可以说,半个互联网的公关,都被这些曾经照耀江湖的调查记者们掌握。
看了上面的故事,剪辑对我说:我一点都不感动。她把稿子发给一个朋友,那边的回复是:泪流满面。
我想,如果是一年之前的剪辑,一定也会泪流满面。
但时代真的变了,是一去不复返的改变。
还在媒体苟延残喘的前同事问我:你还会回去做记者吗?
我特别想,但已经回不去了,不是吗?
肯定会有人问:为什么回不去了呢?
你们都知道答案。
现在,很多北京上海一线媒体的年轻记者,工资到手不过七八千。十年之前,林天宏离开中青报的时候,记者们就拿这个数。那个时候,《南方周末》的很多记者,工资是可以到一两万甚至更多的。
但十年过去,我们的GDP和房价水涨船高,记者的工资不升反降。
另一边,互联网大厂招公关,点名要主流媒体的记者,年薪能开到60万。这是个让人无法直视的差距。
你们可能会说,你们这些死穷鬼,难道就那么在乎钱吗?你们就不能为了新闻理想再忍一忍吗?
你们看看现在的媒体,新闻理想比钱都少。
现在所有人都在各大流量平台上看新闻,任何一个媒体,想要被读者看到,就必须适应这个平台的流量法则。没有流量,它也拉不来广告,也没法养活自己。
但动辄四五千字客观冷静又枯燥的调查报道,是不如小姐姐、小哥哥和小笑话有流量的,这就注定了调查记者的崩塌是迟早的事儿。
现在,有些媒体偶尔还有点调查报道,我们最应该感谢十年前的那批人中,还有些傻子在垂死挣扎。
1999年,《南方周末》新年献词说: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,新闻系的学生把这句话印在身上,招摇过市。
在这种炽热的感召下,《河南商报》副总编陈峰和与云南《生活新报》副总编王雷双双辞职,跑到《南方都市报》当了普通记者,后来,他们报道了改变新闻史的“孙志刚案”。
这样的傻子,现在永远不会再有了。
当年报道地震的卫毅还在《南方人物周刊》,就跟活化石一样。他当时觉得2008年是一个媒体盛世的开端,但没想到是一个顶峰。从此之后,这个行业顺流而下。
以至于在丰县事件沸反盈天、真相晦暗不明的时候,竟然没有一篇镇得住场子的调查报道。两个云南的老记者铁木和马萨,一个在昆明卖啤酒,一个在大理卖茶叶。他们按捺不住,放下生意就冲进大山之中,写了一篇调查报道。
这样的报道,放在十年前,只不过是一篇普通的调查报道而已,但在万马齐喑的当下,它竟然成了唯一的一个。
在这样一个只以财富和流量衡量价值的时代,我们正在承受调查记者消亡的代价。但好像也无所谓。
东航坠机的时候,很多自媒体拿着教科书里新闻伦理逐条批驳记者写的稿子。只是,记者们在现场左冲右突,他们在电脑前坐而论道。不知道,他们义正词严地说着那些大词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,在14年前去映秀镇的那条余震不断、塌方不断的路上,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避生死的傻子,徒步走入震中?
新闻是走出来的,真相是调查出来的。但现在的流量,却可以是骂出来的、是可以编出来的。
现在,大家旁若无人地嘲笑新闻理想,义正词严地痛骂无良记者。但14年前,一帮傻子曾经那么真诚地笃信过现在几乎一文不值的新闻理想。
14年前,学新闻的孩子怀着宗教般的虔诚去做记者,然后纷纷转型做公关。现在,无数新闻学子梦寐以求地就是进大厂做公关。学成文武艺,卖与BAT。
两代新闻学子殊途同归、万流归海,但背后,是一个时代的悲伤与隐痛。
很多做着“公关梦”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,为什么那些调查记者们转型做公关可以那么成功?我想,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学过新闻,而是他们对这个社会和时代怀有过赤诚。
他们对社会的理解,对人性的理解,这是你从新闻教科书里学不到的,这是他们值钱的地方。
朱德付后来离开了阿里,重新回归媒体。他在一次演讲中说:
我们这一代媒体人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。